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陷羅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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陷羅網

月光破碎, 竹影搖亂。不知何時,空中飄起了濛濛細雨,更將月色浣洗一新。

鳳曲匆匆奔走在竹林裏, 衣不帶雨、履不沾塵。

身後綴著細密的腳步, 同雨點融在一起。鳳曲一時辨不清追兵和自己的距離, 只能蒙頭急奔,不時甩出幾記柔韌的掌風揮動四周竹葉, 聲東擊西,以此藏遁自己的去向。

不知跑了多久, 雨點漸大,砸在肩背上一陣冷痛。

鳳曲穿過竹林,本想另尋一間宅舍避雨,眼前乍然躍進一點光火,心中升起希望, 冷風卻忽然轉厲,尖嘯著刺痛了他的耳膜。

鳳曲猝然頓步,目光定在屋檐下一點小影。對方披蓑背對,耷著雙肩,似乎抱著魚竿,正在垂釣。

可那裏沒有河流也沒有池塘,有的只是一口窄井。

鳳曲心下微涼,那間宅前的油燈被風吹動,投於燈下的釣叟的倒影也隨之左右搖曳、忽近忽遠。仿佛蹈在刀尖的舞者,在黑夜中越發顯得詭譎。

“雨下大咯,你要躲去哪兒呀?”

釣叟好像在後背長了眼睛, 忽然開口,聲線卻不像年邁老者, 而是正當壯年的男人。

鳳曲退後半步,謹慎地行了一禮:“在下不慎迷路,途經此地,不想打擾了前輩,還望前輩海涵。”

“不妨事、不妨事。”男人單臂掛上魚竿,氣定神閑地轉過半張臉來。燈影在他面上拉長,好像將他的臉龐劃分為陰陽兩半,露在光下的半張臉熱情含笑,甚至對鳳曲眨了眨眼:“好俊秀的少年郎,來來,坐這兒來,避避雨噻。”

鳳曲咽了一口唾沫:“不不,我還是不要打擾前輩垂釣……”

卻見男人以手挑起魚竿,忽而一提。釣鉤從井中脫水而出,帶起銀光閃閃的水花,毫無鋪墊地殺向鳳曲面門。

鳳曲眼中冷光激迸,仰面躲過釣鉤,鋒利的釣線卻如一把剜刀,割斷了他的幾縷碎發。鳳曲退到魚鉤可達的範圍之外,鞘中劍彈出半寸,他亦聲色微凜:“前輩這是何意?”

風雨卷著斷發,飄飄然然,竟然落回到男人掌中。

他這才轉過了身,亂糟糟的頭發系作一團,胡茬橫生,唯有一雙眉眼清正俊朗,除卻眼角些微的笑紋,他的五官看上去還似個青年模樣。

男人手指微搓,斷發紛紛揚揚地飄落:“拔劍,讓我瞧瞧。”

“……什麽?”

男人笑瞇瞇道:“讓我瞧瞧,‘扶搖’比之當年如何。”

“扶搖”,是母親留下的劍。

鳳曲來到海內多時,還是第一次有人叫出了這把劍的名字。

師父千叮萬囑不可使人認出他與傾九洲的母子關系,只因為傾九洲在海內兇名累累,樹敵成眾。鳳曲也一向小心謹慎,就連對父母的好奇和關t心都藏在心中,鮮少表明。

然而,眼前的男人一來就認出了扶搖。

鳳曲的心跳猛地激烈起來,他壓輕了聲音,緩聲道:“您是沖我來的。”

男人含笑不語。

鳳曲拔劍直上,風雨蕭蕭、雷電掣掣,男人的臉龐在他眸中逐漸放大,令人生氣的笑臉也越發清晰。

然而,劍鋒刺了個空,鳳曲急挪腳步,背門卻已卷起冷厲的疾風,前所未有的、超過了鳳曲此前曾見的任何人的威壓傾然軋下,仿佛要把他的四肢都碾成齏粉。

“退步太多了。”男人的嘆息飄近耳畔,“換作傾九洲,我已沒命了。”

-

穆青娥一覺轉醒,敲開鳳曲的門,卻只見阿枝睡眼惺忪地縮在床上。她的心立刻涼了大半,抓起阿枝就去找櫃臺處的店主理論。

明雪昭比她還快一步,這會兒剛搖醒了老伯,急得雙耳通紅:“我的朋友呢?和我一起睡的朋友,您見到他出去了嗎?”

老伯揉了揉眼,面無表情地看向他們:“你們究竟是來考試,還是旅游?”

“考試?”明雪昭問,“考試就是要把我們分開嗎?”

阿枝在旁幫腔:“沒錯喲,都是這樣考的。笨笨,這也要問。”

明雪昭面色一白,才像記憶回籠,喃喃說:“原來如此,是八門行者說過的……”

穆青娥問:“他說過什麽?”

“他說年輕時和朋友遍訪名俠,曾經做過空山老祖的門客。老祖那時就與其他孤芳自賞的高手不同,他很重視俠客與朋友之間的信任和默契,入門第一關,就設下考驗,將八門行者和朋友分開……”

穆青娥憂慮更甚,問阿枝:“昨晚他是怎麽走的?”

阿枝答:“有人來請哥哥走,哥哥就跟著走了。噢,他們打過一架,但沒分出勝負。”

明雪昭的面色則更為難看:“我和曹瑜睡在同一間房,我可不會睡死到有人進來都不知道。除非是曹瑜自己出去……怎麽會呢?難道他從一開始就猜到這次考試……”

細想昨天約戰時曹瑜的反應,比起忐忑不安的自己,曹瑜的確顯得更有把握。

他能想到,穆青娥自然也能記起。

穆青娥的聲音不免冷了些許:“原來從昨天就算計得這麽剛好,這也是八門行者教給你們的?”

明雪昭一楞,苦笑道:“曹瑜才是八門行者養大的親信,我可不能和他相提並論。但是,就算我們早就猜到這次考試的內容,也未必能勝過你們,又怎麽可能故意算計呢?”

穆青娥已經不信他的解釋,獨自牽著阿枝掉頭回走。

明雪昭在原地唉聲嘆氣,揚聲安慰:“穆姑娘不要憂心!傾兄絕非池中之物,更不可能止步於此,他是這江湖久旱難逢的甘霖,天道氣運都會偏愛於他,絕不會出壞事的!”

穆青娥走上二樓,臨了斜來一眼:“這些道理,還不用外人教我。”

明雪昭還想再說,卻見跟在穆青娥身後的阿枝歪過頭來,沖他扮了一個鬼臉。明雪昭楞了片刻,剛張開嘴,又見阿枝雙唇變換,無聲地道了一句,“閉嘴”。

某個猜想浮上心頭,明雪昭面色一白,再也沒了聲音。

-

“——醒醒……睜開眼睛,看看娘。”

“別碰我兒子!混賬,誰敢碰他,我要你們所有人償命!!”

“你們把淮致藏到哪裏去了?!你們對我兒子又做了什麽!!”

“吾兒、吾兒……莫怪娘親。”

-

陌生而熟悉的女聲時近時遠,近時仿佛就在耳畔呢喃,遠時又似飄在天際,捉摸不定。

鳳曲額角淌下滾滾冷汗,四肢酸痛發軟,提不起一絲氣力。閉著眼呼吸一口,周圍充斥著腐朽的木頭氣息,甚至還有死老鼠的味道。

他分辨不清那些聲音是真的出現在身邊,還是一場奇怪的幻夢,也分不清此時此刻是天明還是深夜,只有沈重的眼皮告訴他,他現在疲憊到了極致,既無法運起一絲功力,也無法反抗任何外來的攻擊。

漸漸地,女聲徹底消滅,之前聲聲都似幻覺。

取而代之的,是一陣緩慢的腳步。來人推開了塵封的門扉,“吱呀”的響動讓鳳曲不覺緊蹙雙眉,可眼皮依舊粘在一處難舍難分,叫他殘餘的清明都在唾棄自己的無能。

腳步逐漸逼近,伴隨著一聲輕松的口哨。

又是一滴冷汗砸在了地面,鳳曲感到眼前垂下一片陰影,對方似乎蹲了下來,近在面前。

“醒了?”

男人沙啞的聲線鉆進耳朵,他抽了一口葉煙,吐出的氣息熏得鳳曲極其難受。

可男人好像存心捉弄他,見他掙紮,反而接連又吐了幾口。

“你爹不沾煙酒,無趣,你居然也隨了他,無趣。”男人站了起來,道,“但你娘可是海量,千杯不倒,厲害得很。喝上大幾斤的酒,還能跟空山老祖徹夜對弈,越鬥越精神。”

鳳曲的反抗漸漸弱了,好像聽得聚精會神。

男人笑笑,問:“愛聽故事?你師父都不講給你聽麽?關於你那傳奇似的父母,那可真真是大虞建朝以來屈指可數的神仙俠侶。”

鳳曲閉著雙眼,艱難地換了一口氣。

良久,他找回一點聲音,啞聲道:“你到底是誰?”

“好問題。”男人說,“你覺得,我有可能是誰?”

鳳曲想了想:“……我不知道。你為什麽知道我爹娘?你們是熟人?或者,你只是詐我。不過我不知道他們的事,就算你騙到我的信任,我也說不出任何有用的東西。”

男人沒料到他的警惕心這麽重,當即大笑起來,十分快活地拍拍鳳曲的臉:

“你這小鬼,居然還很細心?不錯不錯,不枉我留你一命。你嘛,雖說作為傾九洲的兒子是遜色不少,但要把你當作普普通通的一個小輩來看,也算是年少有為,有點東西了。”

鳳曲又不做聲。

對於男人的誇獎,他一點也提不起心情。反而被他這麽說,更顯得自己愧對父母,所以心情更加壓抑下去。

他知道自己面對男人的無力。

那份無力,不知換作阿瑉是否能有所不同,但他確實是無能為力。麻木的手指漸漸收攏,無意識地蜷成了一個緊握的拳頭。

依靠指甲摳破掌心時傳來的絲絲痛楚,鳳曲才得以確定,自己的雙手還沒有完全失去知覺,四肢都還完好無損地在他身上。

男人把他所有的小動作都看在眼裏。

須臾,男人熄滅了煙,將煙草敲掉,又從懷裏摸出一顆蜜餞,丟在嘴裏嚼一嚼。

他走到鳳曲跟前,再次蹲了下來,唇間呼出香甜的氣息,好像一瞬間變成了另一個人:“——孩子,這些年過得很辛苦吧?”

鳳曲驟然僵住,久久不知該作何反應。

“我去得太晚,讓傾五岳搶了先。否則那時在崖底找到你們母子的,應該是我才對。”男人頓了頓,“或者,但凡你爹娘還有一個人在世,都會親口告訴你……我可是你半個幹爹啊,臭小子。”

“你說半個……?”

“哼。”“半個幹爹”哼笑道,“另外半個已經進了土,但你肯定也聽過他的名字。就是沈呈秋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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